編輯寫信來向我邀這個專題:「一個人的遊樂園」,信中寫著她覺得我對於單身有種泰然自若的態度,也提到我曾經寫過「這個社會還是很難真正接納,單身或結婚只是不同的選擇,也很難接受這世界上有許多人的自我實踐或自我追求,需要大量的獨處才能完成。」這樣的話。我看了愣了很久,開始反省,也從來沒有想過我在外界眼中的模樣原來是這樣。事實上若看起來泰然自若,那一定不可能二十四小時,有時候泰然自若,覺得一個人才能享有自我實踐的空間與自由,但有時候會因為一個人的恐慌,很多事受到限制,不可能是全然快樂與美好的,而這一切,都不可能是理性上在某一刻決定我此後要擁抱一個人泰然自若,便做得到的。只能說,我很誠懇地面對自己的每一個過程,並從痛苦或現在看起來令人感到羞恥的時刻,特別是困惑中,真實地追尋答案。當然是不會有答案這東西,這世上真的沒有正確答案這東西,但因為這個過程,人變得踏實,和自己的關係也非常緩慢地,逐漸貼近。所謂獨處的重要,指的是這個,人必須獨處,才能和自己相處,看到自己是什麼樣的人,想要實現的是什麼樣的自己。而因為找到自己的重心,才可能有好的人際關係,不管是和伴侶、家人、朋友或者是整個社會。想一想跳雙人舞的道理,看那明明是兩人手牽手或彼此依靠著跳出各種難度極高的舞蹈,但最基本的道理是兩個人都站在自己的重心上,只有這樣才能合作跳出各種舞姿,如果一個人喪失了重心,或是兩個人都把身體掛在對方身上,那只是抱在一起彼此扯著對方亂成一團,跳不出什麼東西來的。一個人必須能夠獨處才行,要有充分與自己對話的能力,否則容易活得膚淺扁薄。閱讀是一個人和自己對話的良好方式,各種形式的創作也都是,然而,一個人時上網看店或打遊戲,或一個人頻頻刷臉書,則完全不構成與自己相處對話的狀態,那種狀況等於還是和他人在一起,只是對方在另一頭,你並沒有和自己真正相處。不管幾歲,一個人一定要學習獨處,這和你是單身、不婚或是否孤獨或沒有伴侶是不同的事情。換句話說,不管一個人有沒有伴侶,是不是結了婚,都要學著有能力獨處,只有獨處才能給靈魂充電,才能和自己對話,而只有自己和自己處得好,才能在孤獨時仍有品格,也才能在和伴侶相處時,或和朋友互動時有良好的人際關係品質。但關於一個人啊,一個人是不是真的好,我真的不知道。我雖常常獨處,特別因為寫作的關係,這種工作本質上就需要大量的一個人獨處的時間,但也因為一個人,有許多事情到現在我都沒辦法一個人去做。像是我膽子非常小,從來不能一人旅行,因為我不敢一個人住旅館。可以一個人吃飯,但一個人看電影雖然不是沒有這樣的經驗,次數卻非常少,因為興致不高。可以一個人健身,一個人上舞蹈課,可以一個人研究下廚,但我沒有辦法一個人去游泳,也沒有辦法一人去健行,也沒有辦法一個人去海邊。總之,不需要因為自己是一個人,就逞強地硬要證明所有的事情一個人也能做,如果做不到就開始悲傷。人也不需要自己有伴,就覺得人生什麼地方都是滿的有依靠,或者淨去說青春被家庭耽誤,早知道一開始就不要結婚這種無聊的後悔話。有時那樣,有時這樣,本來就是常態。神奇的是,我是那種總是開心地一個人參加婚禮的人。我有些單身的朋友不太喜歡參加婚禮,有時候是怕心中起波瀾,婚禮中可能想起自己情感上的前仇舊恨,會悲從中來。我也認識幾個已婚多年的人,怎麼樣都不參加婚禮,已經到了原則性的地步,只包禮金人一定不到,因為從根本上質疑婚姻這種社會制度。但我喜歡參加婚禮,從小就覺得參加婚禮很有趣,雖然我心裡對婚姻這種事情,抱著非常複雜的心情,對著終生要與他人分享自己的空間這事情,充滿困惑與害怕,有時非常想和誰合為一體,有時又恐懼被入侵而無處可逃的殘酷,長期反反覆覆,從沒拿定心思過。我不斷懷疑著,有誰會真的愛著誰真正的樣子嗎?長期將自己的喜悲和另一個人綁在一起,是不是很可怕的事?由於我是做了承諾,就會再難受抗拒也必定要使命必達的性格,總是懷疑著萬一結了婚和誰在一起,萬一要再難受抗拒卻要力撐一生,就從背脊發冷。但,去參加別人的婚禮,我都興高采烈,突然覺得這世界充滿希望──我所怕得要死的東西,我的朋友張開雙手擁抱,並且咧嘴大笑──我所害怕的事情,說不定沒有那麼可怕也不一定。更重要的是,每次看到別人熱戀或相愛,我心裡都開心得不得了。我幾乎不曾因為自己沒有戀愛,或長期單身,看到別人在路上熱烈親密,或看到老友結婚而難受,反而總是高興。那代表愛這種事情應該還是在的,或者,我骨子裡頭非常喜歡相愛這種概念,喜歡兩人彼此眷戀的念頭,雖然因著種種原因我不在那狀態,或常常懷疑,但心裡頭對這件事有著浪漫的執念。說不定因為就是太過執念,反而碰都不敢去碰。只要看到兩個人彼此喜歡,喜歡到不得了的程度,喜歡到想要一直和對方生活在一起,我就不自覺地想:這種強烈的感情,還存在這世上哪!有這種衝動不見得保證白頭偕老,但,世上人類若沒有這種衝動,活著幹啥呢。這讓我覺得這個總是令人悲哀的世界,總算有些可喜美麗之處。好可愛啊,我看著台上的新人,有的婚禮辦得莊重神聖,有的婚禮辦得像家家酒似的歡樂粉紅,咧嘴大笑或激動流淚,我心裡止不住讚嘆。沒有這種衝動,活著做什麼。置身在這喜慶熱鬧中,看到花花綠綠,歡騰繽紛,大家都打扮得漂漂亮亮,儘管一個人,我總是笑嘻嘻。平常哪有什麼機會到一個地方,大家都這樣一致地笑嘻嘻眉眼彎彎。比起去藝術圈的開幕,大家酷成一副鼻孔朝天樣,或去文學圈的講座,裝犀利批評東批評西,我比較喜歡婚禮。這裡好,這裡熱鬧,這裡漂亮,台上的新人對以後的命運正充滿期待要開始呢,他們相信人生還大有可為,相信彼此屬於對方,有種新鮮而旺盛的力量。若台上是再婚的人,我往往鼓掌歡呼得更用力。這種事情人生有過一次經驗很可能就終生傷殘,而他們願意一試再試,對未來仍然還有柔軟的渴望,真是了不起。一個人參加婚禮,我認真看自己的朋友在人生大關上的美麗燦爛,我奉陪得義無反顧。我總是從新人禮服、雙方家長造型與致詞,還有台下雙方友人,一一認真得像小時候著迷於萬花筒那般地欣賞,就算身邊坐的不是自己認識的人,說不上話,我也每一道菜都吃得很高興。若排座位剛好排到平常不喜歡的人,只有在婚禮不讓人覺得太過彆扭,因為在這片鬧騰中給予祝福,只有婚禮上大家的情感是趨於一致的。看人,被人看,觀察,被觀察,長輩致詞,影片表演,服裝時尚,言語禮俗,還有一道道菜餚。置身於熱鬧之中,我幻想大家都開成一朵朵花。我沒有這樣的機運和誰結為連理,並不代表我討厭或否定這件事,婚姻從很多角度來看,也不是個太壞的點子。人畢竟是群性的動物,無法不仰賴他人而生活。在這世上發心想與另一個誰彼此依靠,相互扶持,好好過生活,不賴。儘管,關於婚姻,現實上太多拉扯,而性別結構下的權力問題,非常龐大,大到超過兩個人或兩個家庭能夠負擔,可能會傷人至深,而且這種傷害不可能只仰賴善意與愛情而能解決。但對某些非常幸運的人,善意與愛情也許可以稍微抒緩那痛感。今天晚上過後,這對寶貝會發生什麼沒人知曉,然而此時總是要大聲加油的。我想起我的大弟弟結婚那天,婚禮非常簡單,只邀了少少的幾桌親友,弟妹沒請伴娘,也沒請新秘,一切都自已來。婚禮開始前,弟妹的禮服出了小問題,她和弟弟兩人在餐廳的小隔間,自己處理好就出場。婚禮結束後,也沒有鬧場沒有派對。婚禮結束後,我和家人下樓到餐廳門口想等大弟和弟妹,沒想到這對新人已經早就從禮服換回平常T恤牛仔褲球鞋的樸素模樣,連妝都卸得一乾二淨,站在餐廳門口,完全看不出是剛辦過婚禮的主角,身上沒有剛剛一點點餘熱光輝殘留,只是家常,像隨處可見的平凡情侶。小兩口淡淡地對我們揮手道晚安,手牽手轉身去搭車,就要開始他們的尋常人生了。我覺得很美,覺得所謂伴侶,莫過如此。說不定就是因為這樣,我常常那樣一個人盛裝赴會,也覺得義無反顧。※本文摘自李維菁新書《有型的豬小姐》李維菁以細膩的文字劃開現代生活的皮肉,寫欲望,寫孤獨,寫枯渴無依的情感荒原,寫躲不開的原生疏離與無聲社會暴力。深愛她的讀者喊她許涼涼,看她是「對單身泰然自若,冰雪聰明時代新女性新偶像」,她只說「我寫的就是尋常人的情感與生活」。 在這本書中,她首次以「我」作為敘事者站到讀者面前,仍然天真世故,仍然清醒犀利,但蕩開聚光燈後的天真有了歲月的爬痕,犀利的嘴角帶著笑,我們第一次發現,那些在失溫國度背著光翩翩起舞的身影真正燦美──她們多麼相像,多麼有型。 本書選編自李維菁近年來的專欄文字,分別刊載於《聯合文學》、《美麗佳人》、《Elle》、《藝術家》等。全書共六十二篇,作者親自編選修潤。關於人生,她說:「我很誠懇地面對自己的每一個過程,並從痛苦或現在看起來令人感到羞恥的時刻,特別是困惑中,真實地尋找答案。」關於關係,她說:「我幾乎不曾因為自己沒有戀愛,或長期單身,看到別人在路上熱烈親密,或看到老友結婚而難受……只要看到兩個人彼此喜歡,喜歡到不得了的程度,喜歡到想要一直和對方生活在一起,我就不自覺地想:這種強烈的感情,還存在這世上哪!」關於愛戀,她說:「初戀多半是自戀的轉移。我想成為什麼樣的人,而剛剛好對方眼裡的我是那樣的人。很可能是出自誤會,但是我很快樂,很快樂他看我剛好是那樣的。」關於生活,她說:「去買一碗麵外帶,聞到蔬果醬料熬煮湯頭的香鹹;感受蓮蓬頭噴射的熱水按摩頸後腰背的舒緩,還有乾燥皮膚摩擦新鮮棉那種讓人幾乎想哭的放鬆。我珍惜著日常生活,日常這兩個字讓我好生眷戀。」關於創作,她說:「我所能做的,只是面對眼前的一方白紙,一個字一個字,平凡老實笨拙地,慢慢爬。除此之外,我沒有聰明的方法去面對自己的人生。」關於身份,她說:「人會長得愈來愈像你的職業,我非常憎恨這句話,之所以憎恨,可能因為我知道那是真的。」更多上報內容: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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